【第三章】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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换一张新床。

    她的目色在屋中细细巡睃,隆冬时节里,朔风在北墙的支摘窗冻出几块窟窿,冷风肆虐灌入,屋内教人如坠冰窟,好歹是堂堂世子爷的住处,不安置暖坑地龙也便罢了,御寒的衣裳总得有几件罢。

    只遗憾,她在寝屋里逡巡一遭,愣是连个衣橱的影子都见不着,倒是撞着了几只饿死在角落里的耗子。

    宋枕玉: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般蹩脚简陋的栖住环境,怕是连仆役都不如。

    宋枕玉将裴丞陵暂抱至喜房里安歇,吩咐蔡嬷嬷照看,当下换上一身黎色褙子和缁色袄裙,循着原主的记忆,提裙朝着芦雪院去了。

    可巧,抵院的时候,宋枕玉便见一位桂绫袄青缎掐牙襦裙的夫人,挽着妇人髻,正叉腰在轩昂壮丽的院子里,雷厉风行地给一位伏跪在地的丫鬟掌嘴,那个丫鬟不是旁的,正是水月。

    水月鬓发凌乱,面颜浮肿,告饶连连。

    朱氏一见着宋枕玉,便搁下掌雷,捻起近旁侍婢递来的丝帕拭了拭纤手,言笑晏晏迎上来,“哎呀,玉娘子来了,我这正训斥下人嚜,可给你见了笑话。”

    朱氏说着,一晌热忱握着宋枕玉的手,一晌乜斜水月一眼,解释道:“这个蠢婢没照管好小世子,这也便罢了,竟还让你拖着病躯去宫中寻人,这可丢了归义伯府的颜面,这种玩忽职守的人,我少不得要管教一番的。”

    宋枕玉略略挑起了一侧眉,朱氏三言两语,将所有罪咎推至水月身上,反倒将自己从中摘个干干净净,这番话听着关切小世子,但朱氏的态度,却是轻佻假意。小世子差点成为阉人的事,被朱氏四两拨千斤般的揭了过去。

    朱氏到底是有些来头的,她母家祖上几辈都当大官,就拿她的舅父来说,是大内翰林院的太傅,是先帝的老师,现在在长安开了一座书院,桃李遍天下,德高望重得很,这朱氏自当也神气异常,下颔仰得恨天高。大夫人元氏是剑南道节度使之女,尚在世时,朱氏亦是不曾放在眼底,更遑论是现在出身微末的填房。

    宋枕玉眉眼牵起笑弧,当下反握住朱氏的手,懒得扯那些弯弯绕绕,直截了当道:“我这次来,是想请二夫人将小世子过去两年克扣下来的月例,悉数奉还,我好侍候小世子的起居。”

    没见过讨钱,还能讨得这般理直气壮的。

    “玉娘子才刚过门,便是这般替小世子着想,多少也是为我分忧了,”朱氏摁下心底蔑然,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态,展袖道,“此事好说,蘅芜院光有一个老嬷嬷可不行,我这儿拨一个听话懂事的丫鬟给你罢,在我身边待了四五个年头,什么伙计都干得,可比那个蠢婢好使唤多了。”

    敢情这又是变相往蘅芜院安插眼线?

    宋枕玉唇畔浮起一丝轻笑,进逼道:“空有下人使唤,没有银钱调度可不成,小世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衣食住行都要把好关,还请二夫人行个方便,将小世子该有的月例度支下来,否则小世子有个好歹,恐辜负大伯爷临终所托。”

    宋枕玉字字句句都扣紧了归义伯,尤其是后半句话,更是加重语气,朱氏纳罕地睇了这位填房一眼,心中微有异样,但面不改笑色,“既是如此,我再多添几个仆役到蘅芜院便是,也使人吩咐厨房,近些时日多关照一番小世子。”

    朱氏这番话,以退为进,将宋枕玉的话给堵死了,这可真是应了原书之中的描写,慧黠精明,算计明晰,半点亏也不给自己沾上。

    朱氏正待去吩咐仆役,讵料,宋枕玉突地捏紧她的骨腕,淡声道:“仆役与月例,我全都要。”

    宋枕玉骤然沉下腕力,一下子将朱氏的纤手捏得生疼,朱氏目露骇色,没想到头回打照面,宋枕玉就敢跟她撕破脸,正要厉声怒斥,却听宋枕玉漫声道:“你知道我进宫时遇着了谁么?”

    在朱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,宋枕玉娓娓道,“是掌印太监段知枢。最近年底了,吏部要考评六部官员的政绩,听闻二伯爷行将从工部侍郎擢为工部尚书,二夫人不妨想想看,若是我把你们干的这些腌臜勾当,捅到段掌印那处,让其参上一笔……”

    宋枕玉驱前一步,在朱氏耳畔轻声道,“您试试想,二伯爷升迁的速度,赶不赶上他贬谪的速度?”

    这一席话,说得云淡风轻,却如平地惊雷,在朱氏耳屏处炸响,她被宋枕玉的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来,这人,根本就是一头护犊的母狼啊。

    朱氏张了张嘴唇,“不可能,凭你的身份,怎的可能会见到段掌印,你定是在诓瞒——”

    “若二夫人不信,我这便进宫去,在段掌印面前,自有说法。”言罄,宋枕玉后撤数步,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朱氏见宋枕玉这等近乎壮士断腕般的气魄,话中不像是掺假,心间打了个突,忙追前挽留住她,“玉娘子何至于此,区区两年的月例罢了,且等我给你取来。”

    宋枕玉在庭院的古柏下静候,朱氏去了一趟银库,使账房取了一定数量的月例,便踅身而返,宋枕玉掂算了一番,小世子月例是三两银子,两年算下来拢共七十二两,数目对上了,宋枕玉刚要离开,却听朱氏道:“玉娘子不是说月例和仆役都要么,这个丫鬟名唤绿橼,干活是最利索的,你不妨带去蘅芜院,好照顾小世子的起居。”

    宋枕玉淡扫一眼,眼前这个丫鬟约莫双十年华,着碧荷色襦裙,一副敦厚老实的行相。宋枕玉没推拒,柔言呈谢。

    临行前,朱氏低声吩咐绿橼:“给我看好宋氏,但凡有甚么风吹草动,即刻告与我知,明白否?”

    今番,这个宋氏竟敢对她出言不逊,摆明想踩到她的头上,门儿都没有!

    宋枕玉取回月例,翌日便拟下一份详细的单子,既是要延请成衣铺的裁缝匠,给小世子做几套四时成衣,且要去重新修葺小世子的院子,还得给他打添置一套全新的屋具。

    成衣的事体,一并交予蔡嬷嬷和绿橼去操办,宋枕玉则负责修葺院子和添置屋具的事体,这些事体极耗工序,她要躬自把关。

    接连半个月,宋枕玉几乎跑遍长安城所有木匠铺子,让木匠师傅看屋型、设计适龄的屋具,历经大量而详实的市场调查,宋枕玉适才发现,长安商品经济发达,但物价昂价得离奇,七十二两,她眼中的巨款,放在现实之中,仅能勉勉强强装修好院子,如果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修葺之中,那便不能给小世子添置新衣和新物具了。

    怎么办?

    她要怎么做,才能保证在不超支的情状下,将目标都实现呢?

    宋枕玉刚离开一家木匠铺子,转首便见到对面的木材铺子,快年底了,那个木材主估计是要回乡过年,行将清仓,目下正在低价抛售一批从南蛮进口的橡木,宋枕玉的视线在那一批橡木处,细细流连了一会儿,只消七两银子呢。

    翛忽之间,计上心来。

    宋枕玉走入木材铺子,将那一批橡木购置下来,她又去购置一堆笔纸、墨线和锯刀,回至伯府已是傍夕,绿橼本在院中传暮食,见着宋枕玉风尘仆仆,带了一批小山似的橡木归来,震慑得碗盅都捧不严实了。

    蔡嬷嬷看到宋枕玉连用膳都顾不上,摊开墨纸笔毡,绘摹出拔布床、座椅的样式,纳罕道:“玉娘子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给小世子打一套崭新的屋具,过新年用。”

    蔡嬷嬷不可置信道:“玉娘子竟是还有匠人的手艺?”

    看这美娇娘弱柳扶风的,怕是连一柄锤杵都拾不起来罢?

    宋枕玉有些不好意思,她记得前世九十年代,当时商品经济匮乏,家里买不起家具,她时常跟职人出身的祖父雕木做家具,桌椅柜榻,这些她都打过,上漆她也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假令不是今午赶巧撞见木材铺子,她差点就忘了自己竟还学有这门手艺。

    “嘘,小点声,我暂不欲让小世子发现,想给他一个惊喜。”

    蔡嬷嬷领命走后,宋枕玉适时将小世子唤到身边,进行每日温馨问候。

    “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?”

    裴丞陵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晚膳吃了什么呀?”

    裴丞陵小手缩入袖内,腮帮子绷得紧紧,垂眸不语。

    他似乎只能回答封闭式问题,对于开放式问题,他习惯保持缄默。

    宋枕玉今夜绘制屋具图,行将绘制到非常晚,眼下已过戍时光景,小孩得要早些睡,熬夜可不能长身体。

    这一段时日,她都让小世子睡在喜房的床上,她则在喜床前打地铺,小世子怕生,不喜外人靠近,以他只能牵住她两根手指头的信任程度,宋枕玉还达不到能跟他共枕眠的资格。

    但今夜,小世子似乎有些不一样。

    宋枕玉放他去睡觉,但小世子不肯挪步,拄在原地不动。

    宋枕玉感到匪夷所思,屈膝俯身,平视着他,“是不是我不在,你睡不着,你想我,陪你睡?”

    小世子这半个月因饮食质量增升,原是毫无血气的包子脸,变得温润清隽,浅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个漂亮柔软的弧度,在眼睑之下聚成一个橙色浅影。

    目下,裴丞陵眼睫颤了一会儿,如小鸡啄米似的,小幅度的,温吞吞的,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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