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(1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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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时三刻,落了整夜的大雪将将止歇。凉州城处处缟白,屋顶、庭院、花木落了满头的雪,朔风经过每一户人间的门窗,如泣如诉。
节使府的书房内,叶平峦端坐正中听人回话,神情肃穆而冷静。
“……大夫已被安置在偏院中,命人把守。近身侍奉过的下人也已全部点了清楚,由未参与救治和搬运的侍卫守着,无大人的命令,不可与人交谈、不可出入。公主那边……也已好生送回了后院,如今是钱叔在看着。”
说完,半晌未听到回应,冯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。
威严沉静的节度使大人目光放空,虚虚地落在书案上的一摞书信上。
离开凉州的五年里,父子间的来往全靠书信。总是叶春深说得多,关心他和母亲的身体,又会不厌其烦地将他在京城的见闻一一道来。
而他吝于言辞,总是回得很少。
往后便没有这样温柔体贴又细致周到的关怀了。
“……大人,还望示下。”
叶平峦渐渐收拢视线,放在跪在堂前的人身上。
“六郎之死,全是我的错。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但倘若大人寻凶报仇有用得到我的地方,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。”
凉州守军最年轻的副将,最是桀骜不驯的部下,如今折了脊梁,满怀愧疚地跪伏在地。
“为六郎,我愿肝脑涂地!”
良久,上座之人才发出声音来。
“昨夜你说,那些黑衣人是来杀你的。你如何得知?”
从昨晚得信后回府守到现在,叶平峦彻夜未眠,滴水未进。尽管声音干涩得几乎失真,他的思路仍然清晰,态度冷静,既未流露出悲痛欲绝的样子,也不曾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。
若不去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,河西节度使的威仪,似乎并未因为独子的离世而减损。
而冯稹在对固北公主那一跪之后,也再未失态过。或许归根结底,他和叶平峦是同一种人。
“大人可知当年我冯家几乎满门被灭一事?”
叶平峦平淡点头。
“略有耳闻。但当时我远在凉州,细节并不清楚。”
比起昨夜面对叶春深之死,在提及自己亲人的离世时,冯稹的神情要淡然许多。
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话,或许会把他的淡然和叶平峦的冷静等同起来,看作一种冷漠也说不定。
那日是三月初八,一个寻常的日子。
冯稹的父亲冯凭下了值回家,和家人用过饭后去了书房,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婉娘也去了,去给他送安神汤。那几年冯凭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,婉娘托人从老家寻来的安神方子有些效果,时常熬了汤给他饮。
约莫亥时末刻,有人潜入冯府,直入书房刺杀了冯凭。同在书房的婉娘试图逃出,被抓回,刺死在书房门口。
其后,被书房打斗的动静惊醒的长子冯秩赶来,同样被刺杀。凶手随后与冯府的家丁狭路相逢,杀了好几个手无寸铁的下人并一个孩子,这才逃走。
“不过这些事都是后来听说的。当时,我并不在场。”
正如对固北公主所说的那样,冯家灭门那年,冯稹才八岁。
冯秩作为长子,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文武兼修,很有虎父无犬子的意思。有了哥哥珠玉在前,冯稹则显得没什么出息,文么,背不全课本,武么,他年纪还小,招式只能做个七八分像,剩下的就有些敷衍。
那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老三,父亲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儿。冯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,如果再来个文武双全的弟弟,只怕父亲眼里就再没他这个孩子了。
他也不是不愿意学,就是学着学着,总会发现更有意思的事。
初八那天,冯稹刚和兄长吵了一架。因为他练功又偷懒,父亲已经斥责过他,兄长来指点的时候,又把父亲说过的老话学了一遍。冯稹听得烦躁,当场顶撞,结果反被兄长打了手板心。
他一气之下,谁也没告诉,自己溜出家门,决心再也不要回来当冯家人了。
但八岁的冯稹未曾想到的是,他后来确实有了不做冯家人的机会。
就在他离家出走的当晚,全家死了个精光,连冯家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未能幸免遇难。
“官府来人查访,书房里一片混乱,清点后发现丢了几件父亲珍爱的古玩,便说是窃贼谋财害命,很快便告结案。但我始终觉得,没有哪个贼会如此招摇,在灯火还亮的时候入室行窃,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连杀数人才逃之夭夭。更何况,我父亲死得蹊跷。”
即便已经过去十二年,曾亲眼所见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。
冯稹因为离家出走而逃过一劫,也未能目睹凶案发生的场景,但后来他见过父亲的尸身,浑身沐血,并不似被偷袭得手,而是经过激烈打斗后因不敌而丧命。
冯凭的年纪不比叶平峦大多少,死时不过三十来岁,正值壮年。且他武官出身,靠战功升任侍卫司指挥使,京城里比他身手好的人屈指可数。
得是什么样的窃贼,才能够把当时的禁军首领一剑穿心?
“当然,最令我起疑的,是贼人的剑留下的特殊痕迹。”
冯稹低头上前,拿起书案上的纸笔,浅浅勾勒了一个样子。
白纸上,黑墨描出了一个疤痕模样。与寻常单刃或双刃刀剑形成的细长伤口不同,冯稹所画的是一个形似锥子截面,但有数个棱角的图样。
冯稹把画纸放到叶平峦面前。
“我父亲身上的怪异伤痕,与六郎被刺留下的痕迹几乎完全一致,都是这个样子。如此巧合,若说昨夜的刺杀与我冯家灭门案没有关联,我把冯字倒过来写。”
叶平峦看过纸上图样,又看向冯稹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至于是谁要杀我,这些年,我也有些猜测??灭我满门的,与昨夜来追杀我的,应是同一帮人。”
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。
“实不相瞒,最想让我死的,是我冯氏旁支亲族。十二年前刺杀父亲,是为了他的官儿和爵位,这一回,应是为着顶替我做驸马。”
冯氏一族亲缘复杂,要说世代簪缨族说不上,但在地方也是一门大族,早年间还有一些人做过前朝的官员。不过跟随圣上打了天下,在新朝有一席之地的,只有一个冯凭。
冯凭是庶子出身,因军功受了爵,封了官,从一介平平无奇的小武官,摇身一变成为冯家光耀的门楣。
而从前那些在前朝做过官的亲戚,要么获罪,要么贬为庶民,剩下的,都是一些不上不下,混吃等死的二世祖。要说这些人不嫉妒,只怕冯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会信。
当年冯稹年纪小,不懂得亲族间的弯弯绕绕,不曾把全家特别是父亲的死因,往自家亲族上头想过。
但后来发生的一桩桩,一件件,不得不让他多想。越想,就越心惊。
“我父亲去后不过数日,族中叔父就上书朝廷,援引前朝绝嗣由族人袭爵的规矩,求请承爵。”
冯稹冷笑一声。“谁料我还活着,坏了他们的计划。”
事发当时,小冯稹离家出走,抱的是不回来的主意,他也确实出走了好几天,直到在市井间听说了自家传闻,才惊觉出事,打道回府。也是在那时,冯氏亲族的其他人才知道,原来冯凭这一支还没绝户。
不过大抵是冯家人的做法让圣上起了疑心,为了保住冯稹这一根独苗,干脆下令将冯氏除爵。
这下好了,不管是谁,都拿不到爵位了。
但冯家人的野心并未止息。
由于年少失怙,又被收回了爵位,圣上对冯稹颇为怜爱,因此一直对他多有优待。明知他读书只有半瓶子醋,还是点他为皇子侍读是一例,此次召他做驸马,也是一例。
虽有庆安公主本人的缘故在,但圣上优待的意思更明显,更不用谈他平日里穿的、用的、住的,都是皇家赏赐,羡煞旁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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