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3章 提学官(2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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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“好一句‘白日放歌须纵酒’，来，你也提一杯。”</p>“我就不喝了，一会还得谈公事。”</p>
薛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，这副无趣的模样根本不像能写出这句诗的人。</p>
他倒是很有兴致地观察着杜甫对这些诗的反应。</p>
杜甫谈到兴起，时不时抬手抚一抚自己的发髻，因头顶中间的头发稀疏，那发髻摇摇晃晃，时不时都像是要掉下来。</p>
薛白不由道：“白头搔更短，浑欲不胜簪？”</p>
“妙！”</p>
杜甫又饮一杯酒，拍案击节，道：“薛郎竟有如此应景之诗，此句可有全诗？”</p>
他兴致高处，浑然忘了薛白如今名叫李倩，又用上了以前的称呼。</p>
薛白哑然失笑，看来，这首诗又成了自己的了。</p>
反正战事既然已经过去，杜甫也不可能再看到“国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”的情形，他就笑纳了。</p>
想必还有更多烩炙人口的诗歌，需要他替杜甫传下去。</p>
而杜甫，也将作出更多其它的诗。</p>
“说正事吧，子美兄可知，这‘提举学事司’是何官职？”</p>
“顾名思义是些礼乐、学校、考课之事。”</p>
杜甫对这个官职并不欣喜，显得有些失落，他的抱负还是经世济民，为百姓做实事。</p>
“雍王也认为我徒有诗名，却无长才吗？”</p>
薛白也不客气，直言不讳道：“子美兄确实不擅财税经济，人情往来，并不圆滑，不是为官上进的性格。”</p>
杜甫虽然心中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，可真的听薛白说出来，还是怅惘不已。</p>
仅从他到范阳赴任这件事上看，就已经犯了很多为官之人的大忌了。</p>
心中失落，他瘦削的脸颊上不免显出了愁苦之色。</p>
下一刻，薛白问道：“子美兄可知此职几品？”</p>
杜甫一心只想为民办事，还没考虑过品级的问题，答不出来，遂问道：“几品？”</p>
“从四品。”</p>
“什么？！”</p>
杜甫震惊，倏然起身，枯瘦的手臂挥舞了一下，也不知要做什么。</p>
他还从未披过红色官袍，没想到竟是一跃而上，比红袍还高三级这如何敢相信？</p>
薛白道：“如今朝廷正在试着把节度使之权一分为四，而学事司虽职权低于转运司、刑狱司、常平司、安抚司，却同属于一道大员。”</p>
杜甫此前也见到了公文上是“提举河北道学事司”字样，却不认为是如此重职，毕竟这官职十分陌生。</p>
他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陈旧的衣裳，梗着脖子，耐心等薛白托付重任。</p>
薛白顿了顿，沉吟道：“河北是胡汉杂居之地，有大量内附的胡人部落，需使其沐汉家风俗、悟先圣之学。这是河北提举学事司与他处不同之处。”</p>
杜甫点点头，感到肩上担了些担子。</p>
薛白继续道：“科举以来，寒门庶族子弟通过读书入仕的愿望愈发强烈，可朝廷中还有大量的门荫、举荐，甚至有地方官职父子相传。有才之士苦无门路，或投奔于权贵门下，或从军效力。朝廷要给寒门士子出路，就必须改制，完善科举，乃至整个选官制度。而完善科举，绝非圣人一道旨意就能做到，需从地方着手。县学、州学、道学，如何尽可能公正地选拔人才，便是学事司职责所在。”</p>
杜甫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，沉郁地点了点头。</p>
薛白道：“我前阵子见了从营州来的张忠志，此人是伪燕任命的平卢节度使。被安禄山作为射生手举荐到了宫中充为禁卫，安禄山一造反，他就从长安逃回了范阳，如今我们顺利平叛，他就归降了，子美兄如何看待这样的人？”</p>
“胡虏不知忠义，唯利是图，反反复复。”</p>
“说他们不知忠义，但也知道感恩，知道顺势而为。”薛白道：“他最卑贱、最落魄的时候，是安禄山推荐了他，故而他对安禄山最为感激忠心。而地方学官要做的也是一样，向朝廷举荐人才。但学官不是安禄山，举荐选拔不是为了让他们谋逆，相反，是为了凝聚与兴盛。”</p>
听到最后这句话，杜甫不由看了薛白一眼，眼神复杂。</p>
他早就听说了关于雍王的各种传闻及其心存谋篡一事，此时难免在心中暗忖这真不是要培植势力、栽培党羽？</p>
薛白还真没有这样的心思，既然他志在整个大唐自然不必拉帮结派，往后全都会是他的臣民。</p>
面对杜甫狐疑的眼神，他淡淡一笑，不作解释，拍了拍杜甫那干瘦却硬邦邦的肩。</p>
杜甫反应过来，心中暗道雍王提携之恩未报，自己就揣度他的居心，实在不妥。</p>
“甫一生飘零，壮志难酬。今得雍王信任，纵粉身碎骨，必不辜负。”</p>
“都是为社稷生黎效力。”</p>
两人谈到夜深方散，末了，杜甫意犹未尽地拿起酒壶敬薛白。</p>
“昔日混迹长安街头，不识雍王之尊，甫当饮尽此壶，以谢雍王重恩。”</p>
“你我之间何必谈谢？”薛白笑道：“我今已收了子美兄太多的礼。”</p>
杜甫一愣，不知这是何意。</p>
他两手空空而来，哪有给什么礼物。</p>
“我身无长物，没有能感谢雍王的……”</p>
“真别再多礼了。公事虽须公办，可私下情谊却不变，伱唤我‘无咎’，我唤你‘子美兄’便是。”</p>
“无咎。”</p>
杜甫唤了一声之后，抬眼一看薛白那张温和一如从前的脸，却又摇了摇头。</p>
他似乎有些醉了，或是恢复了往日的豪放不羁，甚至狂态毕露。</p>
“不不不，雍王还是唤我‘杜提学’才好。”</p>
“杜提学？”</p>
“哈哈哈。”杜甫大笑道：“还未听够，还未听够！”</p>
“杜提学，是杜提学来了！”</p>
转眼已到了八月末，一群少年正在州学的后院内忙碌着，有人把经史子集堆成一堆，有人正在宰杀公鸡，忽然，有一学童冲了过来，大喊不已。</p>
“提学官来了，快跑快跑。”</p>
一众少年人听了，倒也没有很急，嘻嘻哈哈地把他们的各种物件装好，甚至还在那等了一会儿，直到远远见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处。</p>
“张惟诚、张惟岳！”</p>
杜甫已追了一会，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拄着拐杖停下休息，大喊道：“我知是你等带头，还不过来认罪！”</p>
为人师表本该深受尊重，从四品的提学官更是显赫非常，可杜甫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，威风没摆出来，上任了十余日就被人看透了，众人都知他性格不强。</p>
再加上范阳民风彪悍，叛乱初平，人们对朝廷的怨气却未散去，自是敌视他这个替朝廷说好话的。</p>
张惟诚、张惟岳是兄弟二人，都是原伪燕平卢节度使，现为大唐归德将军的张忠志之子。</p>
自从史思明已死的消息传来，张忠志就率众投降了。朝中很多人的意见本是继续任他为平卢节度使，加他检校工部尚书、辽国公。</p>
薛白严词反对此事，词句毫不修饰。</p>
“一个叛逆降将，能饶他一命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，已是恩典。岂有造了反，朝廷反而升迁赏赐的道理？！长此以往，社稷如何能不崩坏？”</p>
有不少官员都担心这样的言论会逼反张忠志，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叛乱又要再起变故了。</p>
这种言论传到范阳，薛白大怒，称张忠志若有反意，现在就兴兵讨伐他！</p>
结果大出群臣的意料，张忠志亲自赶到范阳向薛白投降，请辞节度使之职。</p>
他虽卸职投降，却在河北军中威望甚高。薛白自是十分善待。州学一兴办，就让张忠志的三个儿子入学，要把他们培养为朝廷的人才。</p>
张家祖上都是蛮夷，从来没有教孩子读书的观念。其中，三子张惟简年幼，学业可塑。张惟诚、张惟岳厌恶学业，整日便带着州学中的将门子弟们胡作非为。</p>
他们今日把州学里打鸣的公鸡宰了，准备烧了经史子集烤鸡吃。</p>
才拔毛放血，见杜甫赶到了，做了挑衅的鬼脸，方才一哄而散。</p>
“慢着！”</p>
杜甫大喊了一声，但却是对着他后面赶到的官吏役员们说的。</p>
“都还是孩子，不得伤了他们！”</p>
张惟岳听了非但不感念，反倒转过身来，嚣张跋扈地大喊道：“谁伤得了我？！”</p>
他顽劣不读书，但从小在其父军中长大，弓马都算熟悉，拳脚也不错，一身的腱子肉十分粗壮。</p>
他轻视杜甫这个瘦巴巴的提学官，不愿受其爱护，干脆冲回来，把手里的死公鸡狠狠砸在一个役吏头上，对着其他人就猛打。</p>
惨叫声不停作响，那边张惟诚也带着一众生徒折返回来。</p>
他手里拿着菜刀，当即吓得学官、役吏们抱头就逃，只剩下杜甫还站在那。</p>
“哈哈哈。”</p>
顽童们大笑，倒也不敢碰杜甫，捡起地上的死鸡跑掉了。</p>
留下散落一地的书页，被八月末的秋风卷起，带着一种不服王化的凌乱感。</p>
杜甫气愤不已，继续追着喝止，还没追出县衙就追不动了，只好倚杖休息。</p>
想要骂些什么，开口都像是诗。</p>
“河北群童欺我老无力，万般规矩管不住，公然抱书扬长去，唇焦口燥呼不得……”</p>
正此时，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呼喝声。</p>
只见一队兵士押着那些生员归来，为首的年轻将领正是浑瑊。</p>
“杜提学管束学班未免太过宽松了，若不能收服这等劣徒，末将愿意代劳。”</p>
杜甫转头一看，便见薛白站在那里。</p>
薛白也听到了杜甫的诗，脸上反而泛起了些许笑意。</p>
诗虽还是那哀怨的诗，可情境却大不相同了，而杜甫的未来、大唐的未来，也将大不相同。</p>
他们现在教授学问，为的是安稳，为的是往后的复偿，也为了回答那一句疑问——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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