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章】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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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【第三章】

    宋枕玉将小世子牵起带走,一众阉役见状,行将提刀驱前,却见段知枢慢条斯理扬起右袂,“都停手。”

    天光昏沉,刑房四角炕头之上皆燃酥油烛,火光如刃,撬开了暝蒙长夜,宋枕玉一袭荼蘼的嫁衣,一张细腻的玉容,俨似一块千雕万琢的白釉玉璜,立在动荡的光影间,衬出柔韧坚实的纹理,段知枢在这位女子身上,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蕴。

    宋枕玉亦在打量这位大人物。

    约莫而立之年,身着绰约的绯紫蟒袍,蟒纹之下绣有桀骜飞鱼,首戴一冠金钿武弁,腰束蹀躞带,深目秀颐,一张如雪缎般干净的面容之上,透出几许温柔恬静的女气,看起来易教人顿生好感,若非宋枕玉提前知悉其底细,怕是要被这般一张脸,蒙骗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民妇是小世子的母亲,天色见晚,小世子一直没回家,民妇心里着急,遂一路寻着此处,方才唐突了掌印,万望见宥。”

    行刑途中突遇拦路虎,段知枢连细眉都未蹙半下,用白须拂子捻了捻手指,笑道:“原来是归义伯家的小娘子,咱家一直久仰闺名,今日得见,果真有先夫人畴昔的仪姿。小世子既是要回府,咱家便遣人相送一段路程,聊表失迎之礼。”

    如此好说话,宋枕玉心有微讶,原书描写段知枢,其秉性如鳖,一旦咬定的东西,便绝不松嘴,小世子是送到他掌间的一块磨刀石,被她要了回去,他焉会轻易放过小世子?

    宋枕玉明面上温婉承谢,心下到底留下一份心眼。

    她带小世子离开刑房后,一众阉役面染隐忧,不明白段知枢的筹措,忡忡问道:“掌印就这么放世子爷回去,二伯爷那儿,当如何交代?”

    风雪打湿了蓬窗,段知枢溯起那一幕,笑意淡几分:“方才发生过甚么,你们便如实禀述回去。”

    小世子是一张铺开的白宣,他先发制人,在其上染就一片墨色,纵任那个悍妇把小世子接回去,又能如何?

    小世子的那颗心,已经是黑的了,褪色也褪不干净,这个宋枕玉,不过是打江南来的沽酒妇,见识短浅,只懂徒用蛮劲,在施教一事上,又能补救得了什么?

    等着瞧罢,小世子反水,那是早晚的事。

    夜雪不知不觉落大了,送母子俩出宫的人,仍旧是先前的小黄门,历经几经周折,小黄门算清利害,一改轻慢的态度,整个人变得恭谨慎微,唯恐宋枕玉神思不虞,复提他去金明池正法。

    宋枕玉的心思皆寄放在小世子身上,小孩在刑房时没着履,赤着两只柴瘦伶仃的脚,霰雪拱入他的足心,脚趾和脚踝被冻出红疮,上边趾甲生得很长了,也没仔细修剪,这是一个常年疏于打理的孩子,宋枕玉心疼得简直要化开,欲背他起来,结果伸出臂弯去,他却缄默地避开,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,秾纤鸦睫之下,目色生疏而惶恐,似乎宋枕玉方才之所为,有些吓着他了。

    牵住她的两根手指,大抵是小世子对她目前最大的信任。

    假令「信任」折算为满分制,宋枕玉目下估计连抹零头都不够,故此,他不能接受她更多的呵护和关切,她得循序渐进才是。

    “天这般冷,你赤着脚行路,不冷吗?”

    裴丞陵讷怔片刻,漠然摇首,脚被冻得失去知觉,就不会感到冷了,仅不过在下晌,他穿着的狐绒毛氅下方,乍然传了一阵持久的腹肠空鸣声。

    瘦小的人儿掩着肚腹,鬓发下一对绯红的耳根,彰显出窘迫的心事。

    宋枕玉凝视小世子苍白无色的面容,这才想起来,二伯爷送他进宫前,饿了他整整一日,目下的光景里,小世子应当还水粮未进。

    宋枕玉从袖袂之中摸出一块白芝麻烙饼,递至裴丞陵近前,柔声问,“出来接你的时候,行得仓促了些,只带来这个,你要不要吃?”

    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孩,脸上藏不住心事,裴丞陵瞅见烙饼,仅一眼,瞬即挪不开视线,黑白分明的邃眸,曳出一丝剔透的光,掩藏在袖裾之下的小手,几番要伸起,可又囿于什么,抬目忐忑地留意宋枕玉的神态,行止变得踯躅,最终,小手怯怯地垂下去,不敢去拿。

    宋枕玉呼吸不经意滞了一滞,想起小世子在伯府里寄人篱下的那两年,负责掌饬中馈的是二伯母,她应是擅自克扣过小世子的月例,使人送来的膳食,应当好不到哪里去,甚至连一块烙饼也弗如,这也是为什么,小世子为何会用稀罕的眼神,看着烙饼。

    宋枕玉心间一片胀麻,似教盐水泡过,在当下摊开他的小手,将烙饼稳稳妥妥地放在掌心间,“这块是你的了,尽管吃罢,不然要凉了。”

    烙饼静静摊放掌心间,纤薄的饼皮散余温,白芝麻铺就的馅料里,还氤氲着诱馋的香气,裴丞陵的视线在烙饼和宋枕玉巡睃几番,终于确认她话里的真实,这才大口大口吃起来。

    吃至一半,惊觉宋枕玉在笑望自己,裴丞陵两腮一鼓一鼓的,常年结霜的眸,头一遭露出腼腆的神色,俨似一只圆绒绒的小松鼠,煞是可爱。

    残昼将褪,天间露出三两浩淼的星辰,眼看快到宫门前,气氛逐渐变得温馨起来,宋枕玉隐抑住揉他腮帮子的冲动,趁热打铁,温声问,“烙饼好吃不?”

    裴丞陵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还饿不饿?”

    裴丞陵下意识点点头,但顾及到颜面,很快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回府后,做好吃的给你,好不好?”

    裴丞陵点点头。

    历经一番交谈,宋枕玉有些啼笑皆非,“你怎么只会点头和摇头,可以说话的呀。”

    裴丞陵垂下眼睑,嘴唇下瘪成一条细线,陷入持久的沉默,衬出几分惕冷的模样,仿佛宋枕玉刚才提出了一桩很过分的要求。

    这样的神态,俨似藤蔓上软趴趴的毛刺,不轻不重挠入宋枕玉的胸口处,翛忽之间,她意识到一个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问题。

    从刑房到宫门,从接触他的那一瞬,抵今为止,她从未听到小世子开口说过话,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,他太安静了,安静到不寻常。

    在他这样的年纪,不应当有很多话来说吗?

    直至出宫门前,宋枕玉寻了诸多话题,诱导小世子开口,然而小世子给予她的反应,除了点头,便只有摇头,泰半的时间,他蜷缩在自己的安全壳里,格外安静,宋枕玉想撬开他的金口,堪比难如上青天。

    远处有暮鼓钟声传来,蔡嬷嬷在马车前静候久矣,当下见着宋枕玉牵着小世子出现在宫门前,身上淋满风霜,蔡嬷嬷一直悬起的心适才落地,忙扶着母子俩上了马车。

    许是稍微裹腹,怀里抱着暖手炉,身边又是可以稍微信赖的人,裴丞陵脑海里绷紧的细弦,松弛了些许,屈膝靠在车壁处,俄延少顷,在辚辚的颠簸声中,困意袭身,渐渐然入眠。

    宋枕玉见他入睡都是防备的姿态,很是窝心,一行小心翼翼抱起他,手掌轻轻垫起他的后脑勺,让他舒适地枕在膝头上,一行轻声吩咐车把式,让马车驱策得平稳些。

    宋枕玉没将宫中发生的原委告诉蔡嬷嬷,只是问起小世子不开口说话的事。

    甫提及此,蔡嬷嬷倏然红了眸眶,“两年前大夫人走后,大伯爷常年染病,卧病在塌,根本顾不上小世子,是以,小世子没少受各房少爷的欺负……他思念大夫人,经常躲在大夫人生前的寝屋里,一个人待着,能待上一整日,也不说话,小人唤他,他反应廖然,那个时候小人意识到,小世子委实是太沉默了。”

    蔡嬷嬷垂首揩泪,低叹一口气,望向宋枕玉,“不实相瞒,小人在去岁便寻大夫给小世子看过,那大夫诊治之后说,大夫人辞世打击太大,小世子心中痼疾淤积深久,才导致了失语,此疾无药可医,疗愈与否,一切得看天命……”

    宋枕玉垂眸看向小世子,他纤瘦的背脊绷直,线条嶙峋,脆弱又被动地陷在她的膝窝里,似是睡得有些不安稳,他的眉锋蹙起,呼吸变得轻薄如纸片。

    原来,是两年前遗留下来的痼疾吗?

    那么,刚才她百般设法让他开口,根本是在为难他啊,她在不知情的情状下,往他的旧伤上撒盐,小世子虽然没有明晰的反应,但心里想必很难受罢。

    宋枕玉将薄绒毛氅往小世子身上掖了掖,她不应该这般急于求成的,哪怕小世子说不了话,没有关系,也不打紧。

    让他开口说话,并不是当务之急,一切要慢慢来。

    比及马车踏着轱辘声回至归义伯府,宋枕玉轻轻抱起他,回至蘅芜院。院中拢共四进,中间一进是归义伯书房,东厢房是大夫人元氏生前的寝处,西厢房便是宋枕玉嫁给大伯爷的喜房,小世子住的地方,在最东边的跨院里。

    归义伯秉性清寒,不曾纳妾过,填房也只有权作冲喜之用的宋枕玉,因于此,这偌大的蘅芜院,人烟极是寂寥,无异于是伯府里被遗忘的一处角落,同冷宫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真正望到小世子所栖住的地方时,宋枕玉吐息一滞,放眼过去,一张围子帐床、一块围屏,并一角苎麻被,除此之外,别无其他。

    宋枕玉行上前去,随意踹那帐床一只柱脚,突闻「喀嚓」一阵断裂之声,整座帐床庶几不堪重击,数块柱脚坍塌在不断泛散冷气的地面上,宋枕玉望之哂然,制床的木头早已朽蠹,也不见府内管事来更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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