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四章】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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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流言蜚语,说是辞世不久的归义伯,娶来一位悍妇,此人性情剽悍,貌若夜叉,胆敢一身嫁衣兀自入宫,挡了那段掌印的绣刀,人人闻之,尽皆骇然。

    流言传得要多邪乎,就有多邪乎,教蔡嬷嬷焦灼怅然不已,宫里那位段掌印,可是身兼首相之位,宋枕玉进宫寻小世子之时,居然是开罪他了?

    如此,这些个谤议,势必是段掌印使人散放出去,摆明不欲让宋枕玉在长安城里好过。要晓得,名声是跟在女子身边一生的事儿,假若名声臭了,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,也易沦为一只痰盂,招千万唾沫星子缠身。

    蔡嬷嬷吓得五内摧伤,疾然回府,将此些事与宋枕玉说了,哪曾想,宋枕玉容色不惊不变,一晌拟份上漆的单子,嘱托绿橼采买,一晌轻拭鬓角的薄汗,眸弯成月,笑靥带着动人心魄的浅金色春晖,对蔡嬷嬷道,“名声又不能勾兑银两细软,我要它作甚?”

    蔡嬷嬷一噎,怔得说不出话,不得不谈,玉娘子的脾性,还真耿率呐。蔡嬷嬷只好委婉道:“可是玉娘子多少总得为小世子着想一番罢,往后他稍长大些,在外念书,万一有些个人嚼舌根,小世子必须得处处识人眼色,隐忍过活,您说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宋枕玉匪夷所思,略一扬眉,道:“隐忍像个什么话,定是一拳抡去,打烂那些人的天灵盖,叫他们知晓自己的利害,以后不敢在妄自乱拨弄是非才是。”

    在前世,她人生第一回打架,生发在九岁那年,有个男生在她校服外套写下一堆侮辱之辞,且勒令她穿校服巡街,当其他男生看好戏、女生寻老师打小报告、或隐忍佯作无事发生时,她当场赏那个男生一巴掌,径直将他的眼镜框打碎了。事后自然请家长赔眼镜财,但此后,男生见她时,便是两股战战,几欲先走,不敢妄自招惹。

    名声不是旁人给,尊严更非旁人赐,全靠自己给,她宋枕玉字典里,就没半个忍字。她教育自己的学生,假令成为俗世意义的「乖学生」,意味着对世间之恶行「罔视、屈服与妥协」,她情愿他们学不乖。

    小世子年轮尚浅,比及他念书,她自会教授这些道理。假令他为抵抗恶意而打架,她自当乐见其成,一个没打过架的男孩,人生如缺角的月,总归是不规整的。

    听及此等惊世骇俗之言,蔡嬷嬷发觉那流散在长安城里的流言蜚语,除「貌若夜叉」同实况不符,其他的,都很属实。

    蔡嬷嬷容色较黄连还苦涩几分,殊觉自己无颜祭拜九泉之下的大夫人,因这位玉娘子,似乎行将把小世子教坏了。

    但又不得不承认,这蘅芜院有玉娘子在,添了诸多生气,更主要是,小世子似乎与以往发生不一样的变化,虽不曾开口说话,但打从玉娘子来了后,他逐渐有了精气神。

    花去三日功夫,宋枕玉给所有屋具描线上漆,又耗去五日,来晾干漆面,摆置屋具与修葺院子又耗去三日,终于到大年夜,她将一切都安置妥当。

    用暮食前,炮仗响了几响,院檐高缀起两只大红灯笼,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,宋枕玉半蹲在来,朝藏在画屏背后的小世子,含笑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裴丞陵换上一身新裁衣裳,绿橼让他行出来,让宋枕玉好生瞧一瞧,但裴丞陵的双脚,犹若在屏风背后生出固根,不肯挪移分毫。

    水色薄帛敷就的屏风,透出一掬素淡的光,薄薄洒照于小世子拘谨的面靥上,宋枕玉敏锐发觉到,他鬓发之下的耳根,酡红得剔透,似是可以滴血出来,这教她忍俊不禁,是长了一岁的人儿了,还这般腼腆啊。

    裴丞陵双手捏紧屏风的轴木,紧咬后槽牙,面容筋肉绷得极牢,过去两载,新岁皆是囫囵而过,没有烟火,也没有新衣,但今岁全然不一样,有了震天价响的爆竹,也多了……一个她。

    宋枕玉嵌在无瑕夜色的中央,一袭杏色裙裳,起褶的马面裙在风雪里翩跹,俨似一只蛱蝶,幽幽窜入心扉,悉身沁出一圈白到朦胧的雪光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这让裴丞陵拘束起来,他穿得这身新衣,不知她看到后,会生出什么想法?

    见小世子不肯过去,宋枕玉就亲自行至屏风背后,细细望了他的行装一眼。

    束嵌宝银冠,着一件牙色竹纹滚镶箭袍,束蹀躞长绦,外罩银灰雪绒垂氅,蹬着苍青缎灰小朝靴,从顶至梢,都温软得不行。

    宋枕玉歪头打量他的小表情:“你穿上这身好可爱,怎么不敢出来见我呀?”

    居然形容他……可爱。

    那俩字,俨似隐形的微小锯子,钝钝缓缓磨锯在胸口,绵软地发着难捺的痒。

    裴丞陵心中有一处地方,本是寸草不生的漠野,戛然之间,落起软糯潮湿的细雨,从来没有人,会这样子夸他,连母亲,亦不曾有过。

    一丝极浅的弧,就这样不受控的,自漠然的唇线边缘,小心翼翼顶出来,复被裴丞陵不动声色镇压回去。

    宋枕玉见着小世子越发绷紧的面容,连一丝笑意都无,遂是问道:“是不喜欢吗?我看着挺合身的。”

    裴丞陵一怔,当下摇摇首。

    他没有……不喜欢。

    恰恰相反,因是很喜欢,但又不欲被她察觉到——不欲教她觉察,他是如此容易被收买的人。

    宋枕玉没留意到小世子内心的小九九,见他淡淡摇首,便窃自舒下一口气,起身而来,勾唇温笑道:“来,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去哪里?

    裴丞陵眸心没来得及露出惑色,双目便教宋枕玉的手蒙住,他眼前一团黑,整个人下意识紧张起来,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,教他不由想起被拐入宫中、躺在炕上被蒙住双目的时刻。

    裴丞陵被动地挪步子,跟着宋枕玉,在雪地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因是看不见,其余感官被无限延展并放大,他能明晰地听到,雪霰敲动檐下琉璃风铃的脆响,鞋履碾踏在雪地里的窸窣声,她裙裳摩挲在他毛氅布料的簌簌声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长时间。

    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及至她的手从他睫前挪离,一片橘黄暖光跌跌撞撞迎来,裴丞陵抬眸,头一眼,竟是悉身皆怔。

    小小的一座院子,弥漫着好闻的白茶熏香,轻绾簟帘入内,便见一个橡木质地的插屏,绕过插屏,可以望见一张内嵌大理石戗漆桌案,一张烘漆花腿食桌,一组月牙凳,三只方墩,一个三尺高的书橱,一架绣栊重屏,一个烛架,一套碧漆香几。

    庭院之中,地面开辟得很敞阔,分东西两面,各矗有橡木质地的球门,供他替蹴鞠之用。

    屋内的景致,仿佛被蒙上一层温馨而不近真切的暖光,裴丞陵呼吸此一瞬愕滞住,这是,她给他打造的院子吗?

    他那些不曾道出的梦,她竟是都替他逐一实现。

    宋枕玉俯近身体,看着小世子虽沉默是金,但她没错漏过,他那份藏在眸底的惊艳,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掩藏的——欢喜。

    从今往后,他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子,还有一座球场。

    世间蓦然岑寂,风中渡来她温和的声音——

    “别人家有的,我们小世子也必须有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小世子今后拥有的,别人家不一定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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