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十四章】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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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四章

    傍夕鎏金般的日色,已然消弭殆尽,投照在蘅芜院的光,由橘橙转成了黛蓝,碎雪砸在庭中梧桐树的枝杈,溅出噼啪脆裂的动响,两人对峙的影子,不知不觉间烧融入浓稠的夜色里。

    宋枕玉蓦觉自己语气重了,她素来是情绪极稳定的人,不论是被裴仲恺轻薄,还是遭朱氏诽谤,亦或是要被老太夫人发卖,她至始至终心如止水,直至裴丞陵立下了那一份赌状,她那平淡如镜鉴的心河,突然形同温酿泉眼,汩汩生出热气泡,莫能言喻的柔软触感,拱蹭在心壁的各处角落,搅得心绪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过门后,对于小世子,宋枕玉有一份育人施教的责任与义务,她对他最大的期望,不是来日的反哺,而是仅要他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,做他想做的事,实现他想实现的抱负,并有尊严地活于当世,便已足够。

    相处好一段时日,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裴丞陵,可是,是什么让他在今夜做出这般莽撞条直的事?

    小世子从未喊过她一声娘,她与他亦无亲缘作纽带。宋枕玉一直觉得,在小孩心里,大夫人元氏是第一位的,有朝一日她抚养他长大成人,纵任她离开,他可能顶多会惆怅几日,能很快相忘于她。可现在,宋枕玉恍然觉得,自己好像很受小世子重视。

    裴丞陵应该是觉得,她值得信任与依赖的亲人罢,被发卖,意味着她离开他,以他细腻敏-感的心,肯定会难过,毕竟他已然遭受过一回众叛亲离。

    在他身上,唯一的筹码,大抵就是归义伯继承下来的世子身份。

    所以,为了留下她,让她获取身份的自由,他才不惜一切代价,赌上世子之位与裴姓吗?

    此一行止,委实出乎宋枕玉的意料。

    他啊,怎的可以这么傻。

    同老太夫人立赌之前,难道不为未来的后果思量一番么?

    不过,大抵也只有这个年龄的少年,在只拥有旺盛生命力与荷尔蒙的人生阶段,才胆敢如此毫无顾忌,放肆,横冲直撞,不计较未来,不权衡得失利弊。

    宋枕玉蓦觉愧疚,自己不应该责咎裴丞陵,方才因是撂下一番重话,她已经发现少年的眼梢、鼻尖与耳根,已教料峭风雪冻红一圈,鸦黑夹翘的睫毛深深耷拉下去,坠出了倔强的弧度,嘴唇亦憋下去,两侧腮鼓成濛濛山峦。

    从沐福斋回至蘅芜院,光想着那一张赌状,她甚至都没仔细看看他。

    显然在回府途中疯赶回来,本是齐整的幞头,被雪风拂刮得攲斜在后脑勺,文生襕袍的合襟与衣褶处,缀满了霰雪,两只漆纹平头履底下,皆是蘸染了雪泞与尘泥。

    云纹右袖袖侧一小块衣料,不知何时,竟教血渍染红浸透,衣裾之下,露出一小截细长的食指,指尖尚在缓缓滴血,打湿地面上的残雪,温湿的空气里,浅浅弥漫着血腥气息。

    察觉宋枕玉在注意此处,裴丞陵下意识将手背藏身后,垂着眸,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。

    这般的行相,教人窝心。

    宋枕玉带裴丞陵去了东次间的暖阁里,徐徐拉开山水鸟兽屏风,燃了雪烛,她坐在圆墩上,道:“手伸出来罢,别藏着,那可是写文章的手,别折腾坏了。”

    相较于方才严峻的话辞,她目下的口吻俨若春风化雨,字句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,这教裴丞陵一霎地感到委屈,他翕动一会儿鼻心,乖乖伸了手。

    负伤的指腹,很快被她掬入掌心腹地,一团棉絮,蘸了辛涩的药酒,敷搽在伤处表层,血腥气息被药香取而代之,宋枕玉将残血从指腹表层挤出,挤干净了,便使了剪子,将等臂宽的绢带裁切成丝绦状,缠扎在他的食指。

    处置好伤处,本是遍地狼藉的院子亦是恢复了原样,蔡嬷嬷在外间传了暮食来,是香酥的梅干菜锅盔馍,宋枕玉切了好几份,搁放在裴丞陵的海碗里,但小孩显然心事重重,没食几口,便沉默地提拎着书箧,回自己的院子,未同昨晌一般,同她分享在关中书院的见闻。

    莫非,是此前那一句拷问——

    「裴丞陵,你不是世子,也无家族可依仗,你有什么?」

    ——深深刺疼了他的自尊?

    宋枕玉本欲细询,但眼下还有一些事体亟待处置,决计晚些时候再寻他谈心。

    宋枕玉在等绿橼回府。

    绿橼本是仆役,隶属于芦雪院的暗桩,但违逆了裴仲恺的命令,不仅没把风,还将裴丞陵从关中书院接回来,至于下场,很可能会遭罹朱氏的惩戒,跟先前受鞭笞的水月一般。

    宋枕玉候了近半个时辰,只见车把式牵回了马车,马车里却是空空如也,人烟寂寥,宋枕玉心中陡地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,问绿橼人在何处,车把式面露戚色,袖着手躬身道:“一刻钟前,小人适才刚从西内角门穿进来,朱氏身边的家丁从斜刺里蹿出来,唐突地截了道,将她给捉回去,应当是要发落了……”

    眼前恍惚掠过水月遍体鳞伤的模样,宋枕玉容色一沉,提起裙裳朝着芦雪院踱去,但终究来迟一步,庭院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以及撒盐气息,只见数位侍婢,正泼盐濯洗一地狼藉,几颗脑袋挤作一团,低声戚然道——

    “绿橼姐姐太惨了,挨整整三十鞭,夫人竟是没疼惜一下,好歹也是从小陪侍到大的丫鬟啊,也真真下得去手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还不懂夫人是何种脾性,睚眦必报得很,宋氏害老爷患了腿疾,朱氏的脸也无光,绿橼就是火上添油的,居然寻小世子告密,朱氏满腔火气无处撒,可不得杀鸡儆猴嗼?”

    “是啊,她的下场比先前那个水月还惨呢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宋枕玉细细听着,容色一寸一寸凝成霜,驱前问:“目下绿橼人在何处?”

    那些侍婢见着她,以为是来寻衅的,脸吓得煞白如纸,宋枕玉冷静地重申一回问话,其中胆大些的侍婢,指了指柴屋的方向,宋枕玉言谢,便往那个地方去了。

    如泼墨般的长夜,皎月湮灭于云层背后,柴房的门虚掩着,宋枕玉一蹬即开,伴随着近乎散架的木裂声,昏旧烛火在黑魆魆的空气里,赫然劈出一条阳关窄道,宋枕玉在一垛湿冷结霜的柴草内,寻着了绿橼。

    宋枕玉耙梳开她的蓬发,下面是一张青紫交叠的脸,气息奄奄,察觉来人是她,绿橼气若游丝道:“玉娘子,是您……”

    宋枕玉一手托在她的后腰,一手抻起胳膊,扶她起身,“我现在带你去看郎中。”

    绿橼却阻住她的动作,悉身颤瑟,嘴角不断地咳血,摇了摇首,“谢玉娘子好意,奴婢的伤势,奴婢……心里有数,等闲、快捱不过今夜,您不必管我……”

    宋枕玉觉得绿橼秉性是良善的,经此一事,彰显出她忠实的一面,倘或可以,宋枕玉意欲从朱氏手中赎下她。

    绿橼的前襟些微起伏,吃劲地道:“奴婢此前,一直寻二夫人通风禀信,您明明晓得,但一直没有对奴婢发难,今次您遇了险,奴婢定是要酬答您的恩泽,奴婢位卑言轻,情急之下,仅能寻世子爷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宋枕玉一时失笑,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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